至终,都是他在奢求。
师弟九岁上山,还是那么小那么软的团子,谢云流忝为师兄,自当百般照顾。生活琐事他一力承担,修行辅导他当仁不让,两人同出同进,相依为命,那段时日何等快活?便是后来有了风儿,有了博玉,他也不再如照顾李忘生那般尽心竭力,对待小辈与对待最亲近的同辈,感情是截然不同的。
原来早在那时,他就已经生出偏私之心,也期望着李忘生能偏私于自己。
可惜李忘生注定了不是会偏私的人。他是为道而生的道子,一心向道,与他说道,他眉开眼笑,万般投入;邀他游玩,便愁眉苦脸,神如老叟。
——可我想要的只有你的偏私。
——我想要的,是你唯独不愿给的。
思及此,谢云流胸口一窒,喉间腥甜,眼前阵阵昏黑,茫茫然如再堕深渊。
“师兄!”
耳边隐隐传来李忘生的惊呼声,却又离得很远很远,远到九天之上,再也瞧不见,听不明。
咫尺天涯,不外如是。
……
谢云流不知自己神移多久,再度醒转之时,洞中光芒已明亮许多,周遭俱都看得分明,光源明媚,显然非篝火之功。
天亮了。
他仍独自躺在石床之上,不同的是身上衣物已重新穿戴完整。显然有人趁他昏迷之时,替他好生打理了一番。
不远处传来笃笃声响,似有人正在臼捣何物,时轻时重,毫无韵律。谢云流艰难抬眼望去,就见李忘生正盘膝坐在隔间外不远处的空地上捣药,神色专注,手法稀烂。
多年未见,仍旧一点长进都没有。
是了,他说他失去记忆,如今才将十六,不倒退已是难得,何来长进?
——当真是失忆么?
笃笃捣了片刻,李忘生似乎觉得累了,放下药杵揉捏手腕,抬眼向这边看来。视线猝不及防与他相对,那双略有疲惫的双眸骤然一亮,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:
“师兄你醒了?感觉怎么样?”
“我……”谢云流试图开口,声音甫出才发现喉咙干哑,吐字困难。他眉头紧皱,艰难说了个“水”字,话音未落,李忘生已从旁边取水过来捧到他面前,神色殷殷:
“师兄,喝水!”
甘冽清水滋润了躁痛咽喉,谢云流大口吞咽,将一叶片的水都喝完,才发现面前的叶片格外熟悉,忽然一震:
“这叶子——”
“师兄放心,我换了一片,不是先前那片了。”
李忘生一眼便猜到他心中所想,不由莞尔,又问他,“还要再喝点吗?”
“……不必了。”谢云流舔了舔唇,渴意稍缓,便不欲多喝,抬眼望向那片空地,“你在做什么?”
闻言李忘生面现赧然:“我看此地有个丹炉,还算完整,就想试着炼点伤药。师兄伤重至此,又无现成丹药可用,只能死马——咳咳,弄点补气血的药物先试试。”
“……我听到了。”谢云流冷脸看他,“你想说死马当做活马医是吧?”
李忘生肉眼可见的沮丧下来:“丹药数术的确非我所擅,可师兄的伤不能耽搁,若耽误久了,伤及道基可怎么办?”
【“你为救我强行突破内景经三重,真气亏空,必须以道侣双修之法,方可医治。”】
耳边忽然浮现李忘生行功之前所说的话,连带着还有两人当时所行之事。谢云流心底骤然一动,哑声道:
“不必担心。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
“师兄有办法?”李忘生双眼一亮,倾身靠向他,“该怎么做,忘生能帮你吗?”
——你当然能!
——道侣双修之法本就是你所用出,且的确卓有成效。
然而对上眼前人单纯至极的视线,这番话谢云流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。若对方当真记忆回退到了景龙二年,便才十五岁而已,即便过完年后就年满十六,也还是个孩子,情窍未开,纯然无邪。
——谢云流,你不能如此无耻。
谢云流深吸口气,强行压下身心因记忆而来的蠢蠢欲动,心底深处却有另一道声音高声反驳,语音切切,言之凿凿:
——明明是李忘生先动手的!
——他只是记忆回退到十几岁,又非当真是个孩子!
——他还说他是你的道侣!
李忘生是谢云流天地见证、师父认可的道侣!
此念一出,杂念顿起。
谢云流霍地睁开眼,双目灼灼看向李忘生,哑声开口,“你当真要帮我?”
李忘生毫不迟疑颔首:“我要怎么做?”
“……”
谢云流定定看了他片刻,视线克制不住逡巡在他年轻而俊秀的脸庞上。他才见过这张玉面染霞的模样,也才见过他一闪即逝的情动之色。当时怒意攻心,不曾多看,如今只要他开口,便能再度瞧见,甚至……
视线对上那双蕴满纯粹担忧的双眸,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,谢云流霍地闭上眼,喉间吞咽,咬牙切齿:
“炼你的药去罢!”
——他才不做那无耻小人!
李忘生炼制的第一炉丹药,毫不意外的出了意外。
当整个山洞中弥漫开焦糊气味的时候,谢云流便察觉不对,高声叫他撤火,总算阻拦的及时,艰难保住了那只老旧丹炉,没当场炸膛给他们看。
饶是如此,开炉之后的焦糊味儿还是散了好久才散尽,炉底干涸的药灰看起来就不像能成丹的样子,尽数成了废渣。
谢云流听着李忘生跑前跑后打水涮洗,嗅着周遭弥漫的焦糊味儿,无语闭眼:
真是意料之中的结局。
当年师父教他二人炼丹的时候,李忘生就表现出了惊人的理论知识学习速度与实践操作的手残程度:他能以最快的速度背下药方,举一反三,悟性绝佳;可一旦实操,堪称手忙脚乱,灾难频发,甚至曾亲手炸了师父最喜欢的一只丹炉。
从那以后吕洞宾就彻底放弃了教他炼丹,炼丹房更是成了禁地,严禁二弟子进入。
烧火炸膛这方面,李忘生仿佛天赋异禀,无论是炼丹还是做饭,结局都惊人的相似。偏他本人还不服输,得空总要练上两回,久而久之,丹炉碰不到,饭至少能做熟了。
——就是结果还不如炸锅。
谢云流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,他多少会有些长进,现在看来,人果然不应该抱有侥幸心理。
他几乎要相信这家伙是真的失忆了。
眼见李忘生刷完丹炉后又采了药材,跃跃欲试想来第二炉,谢云流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阻止:“你还是将那些草药煮成药汤吧!”
李忘生大为惊讶:“师兄,丹炉也能拿来煮药吗?”
“……能。”谢云流道,“你添水添柴加药之后就不要管了。”管的越多,错的越多。
李忘生乖觉照做,小半个时辰后,终于在谢云流的指点下成功煮出了一炉卖相不那么好的药汤——或者说是杂草汤。
谢云流屏气喝了。
见他服了药,李忘生总算松了口气,仿佛完成了什么十分重要的大事一般,不再如之前那般紧绷——这药于疗伤而言究竟有无效果还不好说,至少安了李忘生的心,见谢云流神色平静,似乎药物起效,他也终于放松下来,打算出去四处走走,查看周遭的情况。
谢云流任由他四处走,只让他在离开前将自己摆成五心向天的姿势,方便他运功疗伤。